引  子

   你好？草地！我们相伴多年，曾经是那样的熟悉。羊群、蓝天都是我们的伴侣，泥土和雨水与我们是那样亲密。一次次我们喃喃细语，你我是敞开心扉的知己。和你在一起，享有祥和、恬淡、幽静和安谧！
  在那冰雪的世界，你枯黄了，却把根和生命埋藏在泥土里。一旦春风传来解冻的信息，你的嫩芽瞬息间从地下探出头来，一夜间密密麻麻地长满草地！你让严冬退却了，你让冰雪折服了，任由你装扮大地。夏天你把原野绘成锦绣一片，秋季里把生命的成熟播遍大地！
    我们常常偎依在一起。白天体验着你的开阔，夜晚享受着你的细腻。草绿是你的本色，花红是你的气质。几十、几百公里，你苍苍茫茫，连接着天边，装满在我的眼里。
  茫茫草地，我曾迷失在你怀里。一天的奔波，我不知走到了哪里，一夜露宿，我紧紧贴着你。五年牧羊的岁月，太阳、月亮见证着每天和你在一起。我敬慕你的博大，我亲近你的柔弱。你古朴、纯真、大气，富有女性的温馨，也蕴含了男子的刚毅！
    我已住进高楼大厦的城里，和你加大了太多的距离。城市里充斥着争斗、诱惑和迷离，那霓虹有着太多的妖艳、妩媚和艳丽！在追求富裕、享乐的跋涉中，离你越来越远，我已经迷失自己。汽车、摩托、行人在油路上拥挤，城市的喧嚣、烟尘让人的心灵困惑、窒息，难得一缕清新和宁静，只有你才是我心灵的栖息地。
    已经分隔多年，你却一直在我心里。多想面对你的开阔，多想闻闻你的清香，多想嚼嚼你的嫩绿。也许，我们的亲密相处，还在你的记忆！蓝天、白云几百里，只有苍鹰翱翔伴着我和你。骑马驰骋在你舖染的大地，野兔曾经腾跃，野狼也曾窜起。褡裢里曾一次次背上羊羔，驯生马也曾累得身瘫如泥。马儿把我摔下，是你把我深情托起！
    你给我的关心、慰籍，永远无法忘记。你从来没有欺骗我，你从来没有小看我，你从来给我的都是同情和鼓励！几十年过去，相信你还是那个样子，还是那个脾气。还是那样年轻，还是那样朝气！世世代代变迁，你每年都有枯黄，每年都是新绿，百年不变的你！
    我已经走过中年，历经坎坷风雨，有困苦也有胜利。几十年过去，难以把你忘记。向往你的朴实，铭记你的宽厚，景仰你的清新，嫩绿的草地，我多想再去陪伴你！再去阅读蓝天白云，再去描画原野的每一寸土地。让山川舖绿叠翠，把开阔苍茫刻在每个人心里。

       那茫茫草地的牧人，永远难以忘记的兄弟姐妹和额吉。奥托斯楞的名字，永远在我的草原记忆。那个和草地一起成长，和草地一样平凡而又了不起的额吉！

      草地每年都会枯黄，每年又是新绿。在那无边无际的草地，有一个老额吉，一直珍藏在知青的记忆。几十年的岁月，让草地枯黄了几十次，又几十次染上了新绿。额吉永远是额吉，她是永远的苍茫草地！

从北京向北，穿过峻拔的燕山山脉，拥入人们眼帘的便是莽莽苍苍的大草原了。这片茫茫的草地，千百年来，一直是游牧民族的栖息地。马背驮起了人们世世代代的希望，勒勒车迤逦前行穿过了千百年的岁月····

那茫茫的原野，漫延着一个又一个隆起，隐藏着数不清的神秘。苍鹰在蓝天翱翔，巡视着草地，守护着这一方净土，警戒着那一份神奇！

你也许觉得荒凉了些，原始和苍茫太多地刻写在了这一方土地!可那百灵鸟的叫声，会把你的亲近、柔情和浪漫唤起。那优雅伶俐的百灵鸟，是名副其实的歌唱家；它们把蓝天绿地作为舞台，把悠扬悦耳和欢畅幽雅的音乐洒满了整个草地！

我亲近这片草地，我热爱这片草地。我的青春岁月曾融入了这片神圣的草地。这里的奥托斯楞老额吉，见证了我的青春岁月，也用母亲的宽广心胸和柔情，把草原装点得更加柔美和神奇。

奥托斯楞额吉今年八十六岁了。从儿童年代起，她就一直守护着这一片草地。2007年，东乌珠穆沁旗举办五十年旗庆盛典，八十岁以上的乌珠穆沁寿星们齐聚乌利亚斯太，畅谈了他们对历史的感叹和见证。

草原的风霜雨雪在老人们的身上刻下了岁月的痕迹。精神矍铄，谈吐优雅，显现了草原人的心志和情怀。逝去的是勒勒车迁徙的岁月，留下的是牧羊人曲曲折折的经历······

已逾八旬的奥托斯楞额吉，在达官贵人奴役的年代，给瑙音做过苦工，被人驱使，历经了苦难。命运又被迫使她与家人分手，经受了亲情的磨难。

解放了，新社会了，她有了自己的荣誉和生活。以自己几十年的经历，见证草原的变迁，见证牧民生活的改变，人们从奥托斯楞额吉的故事里不难有许多意味深长的发现。

奥托斯楞额吉长得端庄秀美，眼睛很有神，像是把什么都能看透似的。四方脸，高鼻梁，嘴唇微闭，秀丽中隐含着几分庄重。一头秀发，温和，坚毅。总是落落大方，总是有条不紊，按部就班地作着各方面的事情。做什么都是那么得心应手手，令人暗暗佩服。

记得在那个轰轰烈烈又冷冷清清岁月，城里的学生成团结队地奔赴那茫茫的草地。苍茫而神秘的乌珠穆沁，用欢快的马队和舞动的红旗迎接了远道而来的学生队伍。

记得那是十一月份的严冬时节，满山遍野的积雪，彰显着草地的严峻和圣洁。几十里望不到边的苍茫和辽阔，冰雪冷酷地把严寒吹打到每个人的脸上和身上。真有点寒风刺骨的味道。

那是一个滴水成冰的季节。白天有皮衣，夜晚用皮被，皮毛是每个人永远的护身！有个知青冻得夜晚不敢钻出皮被，悄悄地掀起皮被角撒了小便，早晨居然冻成了一条冰柱。这有几分荒唐，也有几分心酸。城里的学生们下乡当新牧民的决心和意志，首先就遇到了雪域冰寒的考验。眼望着苍凉而陌生的冰天雪地，有战胜艰难的冲动，也有几分忧虑和茫然。

红旗招展的马队，首先让城里的学生有了几分热烈。成群结队的牧民亲热接迎，让知青们有了到家的感受！

这是一个新家，完全新的家。象星星一样的牛羊点缀着原野，那茫茫草地深处有蒙古包升起的缕缕炊烟。  

一首古歌究竟流传多少年，

      天苍苍野茫茫牛羊敕勒川。

      当年成吉思汗就在这里出现，

      牧人的父母就在这吉祥草原。

从一个城里的学生眼光看草原，是个独特的视觉。天是那样的蓝，地是那样的阔，草地是那样的苍茫，牧民是那样的质朴可爱!这种观察和审视，经历了八年的风花雪月，经历了青春和盛年岁月的洗礼。八年跟从牧民生活，四十年的交往和积淀，奥托斯楞额吉的形象越来越厚重，越来越亮丽······我想，我应该把我对一个普通而又高尚的牧民的了解告诉世人！想了解草原，想了解牧民，应该能从这篇短文中得到一些明晰的印象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 永 远 的 守 护     

在祖国雄鸡一样的地图上，乌珠穆沁草原便在鸡脖子扬起的部位。那空旷的原野，碧波荡漾，草绿花红，伸延得无边无际······让每个审视它的人，心胸都豁然开阔！

奥托斯楞额吉以自己86岁的高龄见证着乌珠穆沁草原。生于斯，长于斯，老于斯。她守候着这片草原的绿地，也守护着这片绿地的心灵。真诚，包容，智慧，远见，坚强，是这片茫茫草地的魂魄。

没有到过草原的人，难以知道牧民是如何的爱护草原和自己的荣誉。八年的牧民生活，穿皮衣、喝奶茶、烧牛粪、饮雪水、放牛羊、学蒙语，使我认识了草原，也走近了一个普通牧民的心灵。草原人的心胸跑得开烈马，牧人的人品比金子还亮。

位于乌珠穆沁草原东部的阿拉善宝力格是个水草丰美的地方。七十年代，这里只有三十来户人家，在1800平方公里的原野上奔跑着骏马，牧放着牛、羊。也许，一年三、四次的迁徙，让人说成逐水草而居；但是，每一寸草地，牧民都当成自己的家园。象农户经营自己的30亩地和庭院一样，牧民把偌大的草原都看成自家的家园。把每一个来到草原的人都视作自己家的客人。各家外出时，只把蒙古包门上的几寸长的小皮条往哈納上揽一下，系一个扣而已。草原一家亲，敞门迎宾客。见面先问好，进门请喝茶。

作为居家的蒙古包，只是几片可以伸缩和拆卸的哈纳拼接起来的。指头般粗细的哈纳棍，灵巧、简便。架在哈纳墙上的圆顶，接受着上苍的垂怜。小小的蒙古包，象是飘浮在绿地上的白云朵。

每居一地，奥托斯楞额吉总是把烟灰和杂物倒到远处僻静之所，迁离之际还要用土埋好，还草地一份清新的生态环境。那一份认真，那一份虔诚，象是一种规则，象是一种信仰，不由的让人有几分肃然起敬！要知道，那是各家独处之所，差不多是人迹罕见的荒原。没听牧民说过保护天然生态的大道理，但是她们对自然生态的维护却近乎一种虔诚。保护生态和善于独处、洁身自好是奥托斯楞额吉用实际行动给知识青年上的第一课。

牧民是那样的文明，有修养。

大草原是没有边界的，牧民的交际圈往往是几百里。几百里方圆，哪里有什么山坡，哪里有什么洼地，水情草貌，她们都一清二楚。到家就是客，牧民热情地接待每一位进蒙古包的客人。见面先问“您好”，进家让座，请茶。彬彬有礼，落落大方。这里真正是个开放的群体，这里真正是个和谐的地域。

锡林郭勒民歌《留有顶鬃的黄马》中唱到：

骑上那顶鬃的小黄马，

从遥远的地方来临。

将那美酒斟满杯，

和可敬的客人共饮。

骑上那善走到金黄马，

从遥远的地方来临。

将那甜酒斟满杯，

和可爱的朋友共饮。

牧区的妇女是最勤奋和辛劳的。每天，天一亮就要起来，挤奶，烧茶，做饭，做针线，拉水，捡粪，照看孩子，一应家务全都承担下来。晚上，照料好家人睡下以后，还要整宿为畜群下夜。是她们托起草原的太阳，又顶起草原的月亮，她们真正是与日月同辉！

草原上喇嘛教长期盛行，家里有两个男孩的至少有一个去当了喇嘛。那长长的紫色的喇嘛袍，是草原上一道风景。人们对活佛虔诚膜拜，是喇嘛教在引领着信众的心灵。男人生活在庙里念经，女人承担了草原上生活、生产的重心。草原的母亲有不少是单身的，她们一个人就要顶起一片天。

草原上的歌总是那样悠扬缠绵，千回百转的长调把牧人的苦乐悲欢回荡在千里草原。

有首《我的母亲》，诉说着人们的情怀：

宽阔温暖的怀抱，

生我养我的母亲；

漫长的人生旅途，

牵着我走到母亲。

月光下唱着摇篮曲，

母亲，

熬尽心血白发苍苍的母亲。

母亲，

为您立下一座玉碑也报答不尽您的恩情。

一个出众的姑娘，一个优秀的女性，往往要承担起整个家庭的生存。兄弟们一个一个都去当了喇嘛，照顾长辈和养育后代的责任就落在了女性身上。虽然，美丽的姑娘们都会有不少追随者，但是她们为了自己的家，放弃了出嫁。奥托斯楞额吉也是一个在家留守的姑娘。她的亲生父母远去外蒙古，养父母需要有人在家照顾。为了克尽对养父母的赡养，她选择了留在家中。

每一个草原的母亲都是一部书，都有着说不完的曲曲折折的故事。年轻美貌的奥托斯楞额吉不乏追随者。有一首草原民歌叫《秀气的姑娘》就象是唱歌她的，歌中倾诉着草原缠绵的爱情：

弯弯的柳叶眉，

娇艳的苹果脸，

生来秀气的那位姑娘，

常常闯进我的梦境里，

叫我时刻不得安宁。

要说你那盘在头上的发髻，

就象那飞龙的犄角一样。

你那活泼动人的眼睛，

就象那美丽的蝴蝶一样。

我和奥托斯楞额吉共同牧放集体的一个羊群。白天我到野外放羊，晚上额吉为羊群下夜，吃住在额吉家里。草原的夏天，四、五点钟早已大亮了。额吉总是赶在太阳前面，挤牛奶，烧茶，早些让奶牛出去吃草。而羊群起来，她又圈在附近，让我能多睡一会。怕我喝茶吃不饱，总要在我的碗里多放几个炸果子。冬季的夜里，零下三十度的严寒，额吉总是先给别人把被脚掖好，自己最后一个睡下。

对于从城里来的学生，不懂蒙古语，不会牧民的生活，那种陌生，那种距离，可想而知。不会语言，用手比划着。不会生活，处处关照。对这样的义务，额吉做得情真意切，没有任何的不乐意。

额吉总是生怕冷淡了城里来的知青。她说，自己象是个暖瓶，表面是冷的，内心是热的。夏季零星熟皮子的时候，额吉悄悄为我选了几张好的，泡好，熟好，找同组的巴代阿嘉熏制好，缝好。她们一声不响地给我作了薄的皮德勒，毛短，皮韧，那在牧区是很讲究的！做好后，还指着一处有几个针眼的地方说，这里还没有做完。牧人做活是讲究不能做绝的，其实知青谁又讲究什么。额吉和阿嘉费心费力给做了德勒，感谢还来不及呢！

奥托斯楞额吉她们心中有一片慈悲的祥云，对于她们给予帮助的知青，没有任何居高临下之气。她们的心是与知青平等交流的，甚至还有几分相敬如宾！

有一年的夏天，我在奥托斯楞额吉家住着放羊的时候，出了严重的差错。通常羊群散开在前面吃草，我便坐下来看书，等羊群走远了再骑马跟过去。突然，见到羊群的东北方向有一只狼跑过来，于是我急忙骑马赶过去。没想到这只恶狼另有伙伴，待我返回来后看到有两只羊已经躺在血泊中。我悔恨加羞愧，万万没想到能让狼如此得逞。当时如果有条地缝也恨不得钻进去，觉得自己脸面都丢尽了。

那是发生在哈布尔涧时候的事。那里是每年接羔保育的地方，是草原收获和喜庆的场所。那里的一道道山坡遮挡了风寒，阳坡湾湾洒满了活蹦乱跳的牛犊和羊羔。低洼处的湿地和流水把草地滋润地绿油油的，是个难得的丰美草地。而让狼得逞的那几天，这一切似乎都打了折扣。草地似乎失去了往日的美丽，山坡也不再现昔日的风采！

我怕见到同组的额吉、阿爸、阿嘉。而奥托斯楞额吉和阿佳一句责怪的话都没有说。她们一声不响地把羊拿回家，收拾利索了事。不知额吉是怎么承担的，大队也再没提这件事。对年轻人的过错，额吉有着一颗善良的包容之心。

这就是奥托斯楞额吉，这就是乌珠穆沁的牧人。

知青们经过几年的锻炼，开始有了驾驭草原的能力。有的还当了马倌。那是牧人心中很荣耀的工作。马群流动性大，活跃在整个草原。马倌对方圆一二百里的地势草貌应该是最熟悉的，马倌的骑术和套马术也应该是拔尖的。还有驯马。我也曾驯过几匹生个子。那初长成的小马，有几分稚嫩，也有几分骄横。对于强加在它身上的马鞍觉得太不舒服，人骑在身上更觉得难以忍受；所以，它竭尽全力地抗挣着，跳着，蹦着。要么趴下不走，要么东倒西歪。驯一天小马，骨头象散了架一样。再骑什么样不舒服的马也觉得是上天堂了。也不知挨摔多少次。所以，奥托斯楞额吉很担心，劝说不要去驯生个子。她说，会摔跤的。我说，摔倒了，爬起来呀！最后，她还是答应可以试试。

冬营盘的额仁是一块风水宝地。有君夏布尔、巴伦夏布尔两大湿地，夏季有数不清的小淖尔。成多种方块和多种形体的地形长满了各种不同的优质草，形成了各种带有纹理的草地。多种营养价值高的牧草，任凭牛、羊、马、驼各种牲畜选食。宝道尔根、夏格等高品味的牧草深受牲畜喜欢，带硝的草类更是畜群不可缺少。所以，额仁成为秋季牲畜抓嫖和冬季牲畜保膘的难得之地。

那里，因为紧靠边境线，有一条宽宽的间隔带，也是野狼繁盛的地区。夏季的蚊子也多得吓人，一匹白马会在一夜间被蚊子咬得血迹斑斑。我和奥托斯楞额吉有两三个冬季都是一起在额仁度过的。

记得在冬、秋之际，队里常常组织打狼，那是令人紧张又有许多神秘的活动。天亮之前，冒着茫茫的夜色，大路人马悄悄出发，占据有利地形，布下围歼野狼的战阵。天要亮时这个口袋已经布好。天亮时，攻击畜群的野狼要撤退的时候，赶狼的队伍发出了喊叫声，野狼惶惶而逃，正好进入牧人布下的战阵。

牧人打狼用的是围猎追套法。策马追狼，把狼逼进包围圈，牧人接续追击，只把狼追得跑不动了，用套马杆套住拖死！

这样的围猎，大家都骑上最好的马，都想有最好的表现，都想亲手擒住恶狼。特别是夜间吃了牲畜的野狼，肚子正饱，很难跑得很远，只好被擒！惩治恶狼，让牧人大解心中只恨，大展围猎之术，简直就象猎场的节日！

在大自然面前，牧民是智慧和勇敢的。他（她）们象搏击长空的雄鹰，有着驾驭大草原的伟力。当雪灾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候，居住地用尽了所有的日用品，闯出雪原，采买物品就成为刻不容缓之事。危难之际，是奥托斯楞额吉勇敢地把雪魔踩到了脚下！

一连几场大雪，把阿拉善宝力格草原捂了个严严实实。在额仁冬营盘的所有的牲畜和牧民都被困住了。半尺到一、二尺深的积雪控制了整个草地。马群艰难地刨开冰雪寻找草地。而牛羊只有在马群趟开的地域才能见到草地的踪影。整个冬营盘陷于极度的困乏和艰难之中。在危难之际，奥托斯楞额吉毅然地出发了。穿越百十多里的雪域世界，我随从额吉冒险到公社所在地的商店补充必须的日用品。

那是个罕见的冬季。无情地冰雪恶魔似的控制了整个草地。靠一头骆驼，额吉勇敢地闯关了。额吉与吓人的雪域斗志斗勇，凭借对地势和风向对积雪影响的正确判断，绕过一道道险地，日月兼程地闯出了雪灾！

草地变成了雪域，遍地银甲或许也是一种壮观。但是，困在雪原的人们只有和雪魔对峙着，搏斗着，却很难有那另一番的雅致和豪情！冰雪肆虐，谁敢挺身而出？单驼驾车闯雪海，多年以后想起来还有些后怕。百里雪灾可不是可玩笑的。额吉勇闯雪原的胆量和智慧永远让人钦佩！

艰 难 的 探 寻

巍巍长城像一条线，不知是把祖国北部的草原和中原分开了，还是牵连了一起？草原和中原历史上常常履行着不同的职责，明显的差异让它们各呈异彩，交相辉映！对于知青来说，来到草原，对于中原与草原，农耕与游牧，城市与边疆，之间差异有了太深切的体会。当时，流行着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大潮，作为北疆的草地是一片下乡的热土，勤劳善良的牧民成为知青们草原生活的监护人。

奥托斯楞额吉祖祖辈辈就生活在这片茫茫的草地，正是城里来的学生“向贫下中农学习”的对象。正值中年的她，在远离群体的吐谷儿合经营着集体的改良种畜。

身条颖长、高大俊逸的良种马，枣红色，大蹄掌，比一般的蒙古马高大了许多。几头三河牛，黄白花，也是高高大大。这三头牛一匹马，是当时阿尔山宝力格草原的宠物，寄托了有远见的草原人设计畜牧业前景的希望！

这几个远道而来的高贵的客人，每天需要有人精心地伺候着。喂草，喂料，饮水，散步，搞卫生······这让一般的牧人很不习惯。别人经营的时候，这几个精灵一个个消瘦了。到奥托斯楞额吉手上，皮毛慢慢地光亮了起来，也常常有了撒欢的劲头。

在那茫茫的草地，差不多一平方公里一个牧人，奥托斯楞和阿佳又远离着群体，孤零零的守候着一方土地，经营着草原畜种改良的希望！

有远见的牧人们，眼界是很宽、很远的。迁徙的远征常常把一个群体转到成百上千公里之外。几百里方圆的地势、水源、草貌、畜群，有经验的牧人都能说得头头是道。

远离本土，来自异国它乡的优良畜种，自然是牧人的心仪所向。集体的宝贝种畜交给谁饲养呢？要不负众望，要勇于探索，要不怕吃苦，要不怕担风险，奥托斯楞和阿佳成为了最后的选择!

奥托斯楞额吉和阿佳过着远离群体的生活，把辛勤、关爱和岁月都付给了大队的种畜事业。

每天，每天，一匹马、三头牛的岁月，却让奥托斯楞额吉过得有滋有味。她不觉得苦，也不觉得孤单，她品尝的是大家对她的信任和集体给她的荣誉。她是一个共产党员，她知道自己应该把这一件有特殊意义的事情作好，否则就是对不起大家的信任！

枣红马一天天长得水灵和帅气起来。它高昂的头，常常仰望着苍穹，象是期望着腾云驾雾的奔腾，也象是对故乡的几分眷恋和期待。有奥托斯楞额吉和阿佳这样的好主人好伙伴，它生活得不错。这是一个新家，它还需要不断适应。

乌珠穆沁是一方肥美的草地。乌珠穆沁羊、乌珠穆沁马、乌珠穆沁牛都是特有的地方优良品种。乌珠穆沁羊肥大的尾巴有三、五斤重，象个小扇子在臀部拍打着。它是这片草地的骄傲！寒风它能担当，雪地它能忍受，荒草它能吃下，野地它能生活。生在残雪的早春，落地后就能跟着母羊走在荒野。这里的马群、牛群、羊群，都在远远近近的荒原上觅食，它们的生活在蓝天下，徜徉在荒野里，它们天生是这一带草原的骄子！对于远方来的枣红马和三合牛的娇嫩，它们确实有着嘲笑和愚弄它们的资本。它们是几千年来这片草地的精灵，是这里的主人。

一座蒙古包，一片荒草地，几辆勒勒车，就是奥托斯楞额吉的陪伴。几十里没有人烟，春夏秋冬都交给了一匹马和三头牛，守候着畜种改良的希望，这就是阿拉善宝力格的奥托斯楞！

经营好良种畜是集体对自己寄托的厚望，养好牲畜也是一个牧人的本分。她不嫌孤苦，不嫌费力，愿意尝试，愿意创新！

为了锻炼枣红马的适应能力，有一个阶段它被放到乌珠穆沁马群；它的竞争力和建立小群体的能力依然不够，更多的还是需要饲养和人工配种。

功夫不负有心人。几年下来，阿拉善宝力格草原终于见到细长高大的改良品种骏马，每一个牧民都以能驯服和骑乘这样的马作为美谈！

也许，大量的改良的群体终究会不断成长，但畜种改良的历史却并不是一条平坦的直路。在种畜入群和独放的调整与探寻中，在人工授精和自然交配的选择和经营中，道路曲曲弯弯，奥托斯楞额吉的改良马和三合牛，只是成为了阿拉善宝力格草原记忆的美谈!

后来，集体组织打井、种饲料地，她又走在了前面。有两户牧民到大队的古吉尔梦合农场，她就是其中的一个！一个当地地地道道的牧民拿起了镰刀、锄头，是一个多么难能可贵的精神啊！

任何新的尝试都需要勇气和智慧。不知奥托斯楞额吉对草原的基础建设，打井、搭棚、盖圈、种地有多少理性的认识；祖祖辈辈逐水草而居，而今却要改变吗？也许她的选择，只是出于对新社会的感恩，对政府的响应，对大队的支持！

她常常记起旧社会自己的苦难，冰天雪地里她的脚都冻坏了，连靴子都难以脱下来；是新社会给自己解脱了苦难。她永远感恩!再难的事情，再苦的事情，再不如意的事情，她都情愿承担！

新中国使奥托斯楞由一个受人使唤的雇工，成为自主劳动的牧民，人身得到了解放，对新生活她充满了憧憬和渴望！对使她过上新生活的祖国和人民，她充满了信赖和报答之情！

在那个风风雨雨的年代，草原上种地成为号召。有哪个牧民愿意离开朝夕相伴的畜群，去厮守那陌生的耕地呢？

古吉尔梦合是一片流着小河的开阔地。雨水季节常常会把来往的车辆陷进沼泽里。北面、西面环山，长满了遍野的山杏树，还有几棵大榆树间或其间，是草原上难得的一道亮丽的风景。狐狸和野狼常常出没，也给这一带增添了许多神秘。

这里，不知多久以前就有一眼井。听说在军用地图上标着它的位置。这里最兴旺的时候，打过三眼井，种过四百亩地。我当过场长，奥托斯楞额吉大慨算是牧民的示范。

打井是在冬季农闲的时候。在附近山头起石头，打眼、放炮，轰隆隆的爆破声，打破了原野的宁静，也显示着草原在发生着什么。

打井，是用镐头一块一块地刨起冻土。要用力气，又要有巧劲。一镐下去，只是一道白印。一定要瞄准一个点，接连几镐，狠狠地刨下去；先是匡匡的震撼声，接着便是大块的冻土被震裂刨开。如果镐头打不准，每一镐都只是一个白印，就白费了力气。这样的力气活，奥托斯楞额吉当然是干不了的；但是，有额吉在，年轻人的力气就没有白费，汗水就没有白流。那时奥托斯楞额吉已是四十几岁的人了，一双挤牛奶缝皮衣的手来作农活，实在是太难为她了。但有她的守护和支持，就是对年轻人奋斗的认可和鼓励！

冬季打冻井，虽然费点劲；砌好石头，春天开冻，就是一眼筒直水旺的好井！古吉尔梦合种地、打井、盖房奥托斯楞额吉都参与其中，她是那一段历史的见证者。不管天上有什么风风雨雨，地下干活的老百姓，心是真诚的，并且心中还有着阳光！

那时的功过是非任由后人评说，但是历史却曾那样经历过。那一笔也是由真诚和汗水书写，并且还带着激情和智慧！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 跨 越 的 时 代

历史总是一页一页地翻过去。草地绿了又黄了，黄了又绿了。经过了轰轰烈烈以后，在阵痛中迎来了跨越性的发展。

追朔那风雨飘摇的年代，祖国的命运遭到前所未有的挑战。日本人的侵占，给草原的前景带来了巨大的危险。茫茫的草原在骚动和不安中苦熬着。

在一连串乌云密布的日子里，草地上地方王公们策划着见不得人的阴谋。乌珠穆沁的道尔吉王煽动百姓们长途迁徙，远走他乡。

奥托斯楞额吉生身父母被道尔吉王一伙带向了漠北，这个心怀叵测地方首领挟持自重，落了个灰飞烟灭的下场，但却使得上千户牧民亲人分离，成为永久的遗憾。

陪伴着养父母，年轻的奥托斯楞额吉和新中国一起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。消灭了权贵的压迫，摆脱了旧社会的枷锁，一个瑙音驱使的下人有了自己的新生。有了平等的劳动和生活的权利，真正成为社会的主人。

象草原上所有的牧人一样，成为大队集体的一个成员，牧放着集体的牛羊，生活在团结合作的集体大家庭里。每天的劳作记成工分，年底按工分领得一份报酬。阿拉善宝力格草原对大队社员的回报还算不错，七十年代，奥托斯楞额吉每天的工分，到年底能分到两元多钱。知青们也有大致相当的收入，大家都觉得收入不菲了。

等到八十年代，把牛羊和草场按各家的人数分给各户的时候，额吉却失去了牧民的身份。原因是她的两个儿子先后有了工作，成为大队集体之外的人。小儿子，后来失去旗供销社的工作，再回牧地的时候，草场早已分完。额吉一家似乎已经无缘那绿绿的草地。后来，终于有了补划草场的机会，却是无水源地区，额吉不得不离开了草地。这或许是她永远的遗憾！

有几年，小儿子租赁别人的草场，经营了不多的牛羊。额吉便从大儿子住的乌利亚斯太镇，来往两地。镇上的条件虽然好，草地的牧羊地却永远是她的家！她留恋那牧地的牛羊味，她习惯那里草地的泥土香。

小儿子失去了赖以放牧的草地，后来还是离开了牧羊的生涯。听说现在正在嘎达布其口岸作工。离开草场的牧人，在探寻新的生活中，正在深一脚浅一脚的前行。我回牧区专门去看过他，他生活得不富裕，但却很乐观。虽然失去了草场，他相信，路在脚下！祝福他做工顺利！这恐怕也是奥托斯楞额吉的最大心愿，希望走出草地的新一代，一路走好！

如今，额吉住在旗所在地的大儿子家。街道绿茵成行，路灯华丽，处处辉煌。乌利亚斯太广场模拟了草原，有绿茵铺地，有牛羊和勒勒车的雕塑间或其间，有喷泉流水给人助兴，有健身器材让人活动娱乐。这是以前连想也没想到的，如今如梦似的都在身边。

孙子辈的也有出息，有的经商在乌利亚斯太镇开了个民族用品店，有的成为国家公务员，作了旗政府的领导。其乐融融，几辈子的福分啊！

回草原看额吉的时候，去观赏了额吉家的民族制品商店。额吉的孩子们还真有点时尚的眼光。这个商场制作和销售马头琴，品种繁多，琳琅满目。民族服装艳丽绝伦，吸引了众多的游客。这是牧民的后代开创的一道新时代的亮丽的风景！

额吉常常来往于城镇和草地之间，也多次到漠北的外蒙古会见自己的亲人。开放、开发的年代，她享受着安祥、幸福的晚年。

城镇美好，草地也放不下。城镇也许是额吉的梦想，草地却是她的家园。有机会她总往牧区去住，那里或许有着她的更多的精神寄托。小儿子不放牧了，那里有孙女的家，那里是永远的根。

多次往额吉的家里打电话，常说她又去牧区了。

过去四十年了，我和其它知青都几次去看过她。我们手拉着手，舍不得分开。每一次都是泪汪汪的，诉不完的情怀。

同一个组的阿嘉，现在也七十大几了。身体却也硬朗。她的三个儿子都在经营着牛羊，兄弟三人草场连成一片，成为阿拉善宝力格的牧业大户。阿嘉治家有方，子女们也有出息。她家的接羔棚圈象人住的房子一样敞亮，她家的牛羊都得到了足够的关爱，她家的牛羊总是比别人家的强壮。这才是真正的牧人！

那木和阿爸是个善良、厚道的牧人。老年眼睛不好，前几年去世了。他家的儿孙都生活在自己的牧羊地，二儿子还当了嘎查的主任，一代新时代的牧民已经有了新的生活。汽车代步，骑摩托放羊。定居安祥，家电俱全。前德门额吉已过八十高龄，和儿孙们共度草原春秋，安享晚年。

通嘎额吉的两个儿子都在经营着自己的牛羊，守候着祖祖辈辈生活的草地。还有和奥托斯楞额吉同一个嘎查的帕嘎、朝格嘉布、阿拉希等牧民们和他们的后代都陪伴着这片草地，享受生活和发展。

轰轰隆隆的矿山开发声和忙忙碌碌奔跑的汽车声，也许在打搅着草原的沉静。柏油路修通了，石油开采了，铁矿、煤矿、银矿、钨矿、多金属矿挖掘了，工业化的进程在铿锵有力地行进着！草场要出现矿坑，厂房要冒出黑烟；一边是建设的兴奋，一边是破坏生态的忧伤，这就是这一历史阶段的独特篇章。

乌利亚斯太镇附近的造纸厂曾经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。一个厂把大片的水源污染了。牧民在申诉，知青在奔走，媒体在呼喊。几经周折，造纸厂终于关门走人了。不讲环保，草原就不给它位置。

阿拉善宝力格草原的东部紧连着朝不楞，这里的多金属矿正在开采。这个名贵的矿品，被命名为锡林郭勒矿。为了矿山的开发，先修通了油路，又开通了电路。阿拉善宝力格的牧民看到矿车在奔跑，却也享受了通路、通电的便利。隆隆的矿石加工车间，隐现在草原深处，矿坑和道路旁栽满了杨树，生态象是没有受到多大影响。

草原在变化。象是有一个巨大无比的手在强有力地推动着。有几句埋怨也罢，有几许享受也罢，总而言之，好象不是几句话能说得清的。固守单一的游牧生活看来已是不可能了，工业化的一页已经揭开，就展现了无比诱人的魅力。

锡林郭勒民歌《宝力根套海》唱到：

宝力根套海是我的家乡，

住着年迈的阿爸和阿妈。

黎明前越过那温都尔桑吉山岗，

日出前要拜见阿爸和阿妈。

阿爸、阿妈走过的路已经成为过去。儿孙们要记住她（他）们，却要走自己的路。

新中国已经到了六十花甲的年龄。伴随着祖国新生，在祖国大家庭里成长。额吉已经年老，祖国正在强盛。明天是属于年轻人的！

奥托斯楞额吉和乌珠穆沁的牧民们在见证着过去，也在展望着未来。未来是属于子孙的，那一个老母亲不为自己的孩子们着想呢？

祈祷苍天，赐给儿孙后代一个吉祥、幸福的未来！

在要结束短文的时候，我想真诚地问候奥托斯楞额吉、巴代阿嘉、前德门额吉、大阿拉希、劳布僧、帕嘎与草原的所有的勤劳善良的牧民们。真诚地祝愿和牧民一起把汗水和青春撒在草原的林澐、齐英、李仿地、蒋镇海、詹振申等知青们。深切怀念那木和阿爸、嘎拉登、照德巴、阿拉希和所有把爱和智慧留给了草原的人们，他们永远与草原同在！

祝愿草原永远吉祥，祝愿祖国平安兴旺！